沈福存:去形取神不全像由博返约成一格
1983年沈福存主演《春秋配》饰姜秋莲
1962年沈福存主演《白门楼》饰吕布
1982年沈福存主演《凤还巢》饰程雪娥
沈福存
◎张之薇
京剧旦行表演艺术家沈福存在当代京剧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。他生于上世纪30年代中期,在京剧鼎盛的余晖中走进旦行的诡丽世界。在厉家班(京剧教育家厉彦芝于1935年在南京建班,1936年在上海扩大招生并站稳脚跟,1938年后扎根重庆)福字科中迅速崭露头角,在他的旦行艺术即将成熟之际,却反复遭遇挫折。但他又能顺势而为,转而开拓出老生艺术的舞台成长期。而一旦时代流转,他又能毫不迟疑地抓住时机重回旦行轨道,并迅速获得观众追捧,赢得业界认可。这种不断归零、不断再出发的意志绝非寻常。
今年1月5日是沈福存先生诞辰90周年的日子,在此纪念节点,他的艺术成长究竟对今天的人才养成、流派传承和发展有怎样的启示,是值得讨论的话题。
“宝藏男孩”的逆风成长
沈福存的特殊从他的学戏阶段就开始了。上世纪20年代,坤旦已经人才辈出,至30年代,报刊上以“男女八旦记”之名,将当时的章遏云、雪艳琴、胡碧兰、马艳云四位坤旦界后起之秀,与梅兰芳、尚小云、程砚秋、荀慧生四位男旦翘楚相提并论,坤旦成为和乾旦一样受追捧的风尚。在这样的情形下,在从未有培养男旦先例的厉家班中,沈福存硬是凭借超凡的悟性和坚持不懈的毅力,才有了一番在旦行艺术上逆风翻盘、成就自我的作为。
说沈福存是梨园科班中最后一个男旦,或许并不为过。他1948年入科,和其他同辈一样,跟着各位师父学的是“大通路”,练的也是“大路功”。他一开始以老生启蒙,小生打底,因为一次舞台失误,慌乱中亮出极具穿透力的小嗓,让班主厉彦芝发现了这个可以唱旦角的“宝藏男孩”。
在戏班里,除了戴国恒、吴芷香(艺名“鲜牡丹”)夫妇教他一些旦角戏外,可以说他几乎靠自学自悟:与票友交朋友交换技艺;在台上看别人的表演“偷”艺;在电影院看名家的戏曲片,现场记谱、记词、记身段;听别人送他的唱片,在家里不厌其烦地琢磨;甚至买来街边摊上的戏照来学表情。在这样贫瘠的土壤里,没有卓越的天赋和悟性是学不好戏的,更何谈脱颖而出呢?
扮相是男旦的重要一关。沈福存个头中等,扮上古代女人站在台上刚刚好,加之剑眉星目、唇形端正,扮上旦角风姿绰约,丝毫没有男相;扮上小生则玉树临风,英气挺拔。而神奇的是,他接近中年时的老生扮相竟然也能气宇轩昂。
当然最绝的还是他一堂金属质感、有穿透力的小嗓,这也是男性挑战扮演女性的制高点。沈福存从小即能在大嗓和小嗓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,当他对运用小嗓有了更多的体会之后,他觉得每当唱旦行的时候,头腔、鼻腔、胸腔仿佛是打通的,舒服的,是气有盈余的。那份盈余实际上就是男演女相较于女演女的创造空间。
外形和嗓音天赋让沈福存成为吃旦角戏饭的人,但还不足以让他成长为后来的样子。悟性、灵性和对人性的思考能力,让他进入了更高境界。
沈福存说,他嗜好不多,最喜欢背戏。别人的舞台在剧场里,沈福存则把舞台“装”在了身上。背戏,背的是什么?“就是熟能生巧。一背戏,人物形象、身段、表情都在我的脑子里闪现,等于演了一出戏。什么地方合适,什么地方不合适,都一目了然。将来真正演出可能就会更理想,就能演活了人物,表演就可以进入自由王国。所以,静心默戏,是我的座右铭。”沈福存主动将自己的心钻入角色体内,揣摩人物、体验人物,而不止停留在对前辈的模仿中。这是他与今天很多戏曲演员最大的区别,也正是今天青年后辈难以超越前辈的症结。
沈福存在旧戏班中有着以演促学的丰富实践机会,他晚年回忆,他从“生旦净末丑、狮子老虎狗、风雨雷电、龙套上下手”这样的“戏补丁”开启自己的舞台生涯。少时的他还颇觉不甘,成年后才意识到这样的舞台锤炼有多么珍贵,成就了他舞台上的松弛感。
在他5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,从龙套到配角、再到主角的攀登,是他演过的大大小小的角色、不计其数的剧目积累起来的。除了耳熟能详、数量可观的旦行戏,他还主演过小生戏《罗成叫关》《白门楼》《辕门射戟》《群英会》,以及《玉堂春》中的王金龙等;老生戏则有《辕门斩子》的杨延昭,《智取威虎山》的少剑波,《红灯记》的李玉和,《瑶山春》的覃世强,《闯王旗》的李自成等。五花八门、跨越行当的舞台经历最终让沈福存成为重庆市京剧团继“厉家五虎”之后足以有能力挑班的旦行演员。
“我学梅、张也不全像”
厉家班走红于上海,对新鲜事物和观众需求敏感;厉慧斌、厉慧良这样有思想的伶人也对学员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——这些因素共同形成了沈福存更为自由的艺术观。
除此之外,沈福存远离京剧的“中心”,“师出无门”,这些本不利于京剧演员发展的客观条件,在他身上却能化为正向价值。没有师门的“紧箍咒”,更少流派的藩篱,更无意于以“像”为学戏的最高标准,万物皆备于我,饱学诸家而不为一家所拘。
纵然是影响他最深的梅派和张派,他也自言“我学梅、张,也学得不全像”,而“不全像”三个字就是模仿力超强的沈福存给自己留出的创造空间。很多戏曲演员缺乏的主体性和创造性,在沈福存这里反而是自主自觉的。沈福存大半生的艺术道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,由博返约自成一格。
他积极排演旦行各流派的看家剧目,初期的基本准则是依循,后期则会活学活用。没有在剧场中看梅兰芳先生表演的机会,那就借助影片和唱片学,居然将梅派的戏路大致掌握,演了梅派戏《凤还巢》《贵妃醉酒》《玉堂春》等。
张君秋是又一个令沈福存着迷的前辈,对张君秋的学习促成了他唱腔的一次突破。沈福存不仅通过影音资料钻研张派的《玉堂春》《打渔杀家》《望江亭》《状元媒》中的唱腔,还通过创排上演和教学的方式来消化、感受、吸收;更幸运的是,他还能在那个阶段与“偶像”张君秋当面求教。从认真学到不死学,沈福存对张派的钻研从不以学“像”为终点,他说:“理解了人家的好处,就可能有自己的发挥。”沈福存很真切地明白“移步不换形”,然后形成属于“己”的法则。京剧唱腔艺术的魅力不就是在行当化与个人化之间求得极致平衡吗?
万宝归宗是沈福存不断蜕变的关键,在行腔上通过吸收借鉴别家别派,去形取神,在变与不变之间递进,细腻地表现人物内心的波涛起伏。他的唱腔以梅派、张派打底,还有着程腔的韵味、尚腔的刚健。1951年,程砚秋在重庆演过《锁麟囊》《荒山泪》之后,沈福存很快就排出了这两部戏。沈福存的声音条件与尚小云有相似的地方,嗓音具有穿透力,高中低音皆具有表现力,从而能够达到激越时高亢明亮,哀伤处低沉回荡,声到之处情真意传的效果。沈福存的菁纯之作《武家坡》中,在“寒窑内来了我王氏宝钏”一句,发挥了他高亢而刚劲有力的嗓音优势,还糅进了尚派的“疙瘩腔”;而“这军爷不相识怎好交谈”一句则用低腔,行腔时兼具尚派的浑圆刚健及程腔的低沉婉转,在唱腔的变奏之中突出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坚韧。
沈福存的表演中还有着与荀派艺术灵犀相通的观念链接。1962年,贵州省京剧团的名家刘映华传授了他《坐楼杀惜》之后,沈福存当即就上台表演了。演到阎惜姣被宋江杀死、躺在地上的时候,沈福存即兴处理了一个阎惜姣临死前蹬腿的动作,顿时观众给了他一阵叫好。而这个动作其实并不在刘映华的教授之中,是沈福存临时起意将荀派表演的生活化、趣味化、个性化发挥尽致的结果。正如看过荀慧生先生表演之后沈福存曾谈过的领会:“他的表演已经进入自由王国了,一招一式自然,随心所欲,得心应手。”
最终,“三出半”(全本《玉堂春》《凤还巢》《武家坡》和《春秋配·拾柴》)成为沈福存将艺术经验浓缩后精心打磨的结晶,代表他一生艺术的最高水准。这些剧目虽然各家各派的演绎早已被观众熟知,但是他诠释的苏三、程雪娥、王宝钏、姜秋莲,还是会有那么多拥趸。无他,就是因为神、韵、意、趣都是“沈氏”的。其魅力不仅仅是行腔上的变化,也在于沈福存表演上对“活苏三”“活宝钏”的追求。京剧常常被误以为是类型化、行当化的,这使得寻常演员在表现不同的人物时常常走不出“一道汤”的局面,而好的京剧演员则会“趟过”行当和程式,在其中注入自己的魂魄来激活程式,最终进入观众的心。
“三出半”观照出沈福存一生践行的表演观念:由少到多,再由多到少;出乎于流派,却不复刻流派,用传统戏曲的美学表现方式去突破传统。这种创造性发展,丰富了传统表演的程式与表演空间,既有程式性又有时代性,让传统戏有了稳健的突破,为传承与发展生成了典范案例。
吸收川剧之艺与川地之趣
沈福存演戏,场子永远是热的。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他的特点之一,而最终的落脚点一定是观众喜欢。这些特点和他的成长背景息息相关——他的成长期、成熟期都扎根于重庆,他的京剧艺术中有巴蜀文化和川剧的滋养,他说“要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结合起来,争取更多的观众”。
川剧大家阳友鹤先生是沈福存崇拜的川旦名角,二人相差22岁,成为忘年交。沈福存的表演中,眼神、表情、水袖的运用尤为突出,离不开阳友鹤等表演艺术家的启发。
在川剧旦角的表演中,有各种表现人物情感和心理活动的眼法,如“定眼”“笑眼”“情眼”“留情”“回思”“呆眼”“沉吟”“媚眼”“狠眼”。而沈福存在《玉堂春》中的几次出场将其化用:首次出场的苏三表现不情愿迎来送往,眼神凝驻,眼珠不动,所谓“定眼”;而初见王金龙的那一刻,沈福存唱出“好一个风度翩翩的俊俏的书生”,目光瞬间一瞥,然后回视胸窝的“情眼”,表现内心萌动,然后再以“暗帘微垂,含有羞意”的“笑眼”突出了细微的内心活动;而当说出“公子,明日定要早来”时,沈福存再用“回眸凝睇,目中含情”的“留情”眼法,活脱脱表现出16岁的苏三小鹿乱撞的心绪。
苏三第二次出场时,当王金龙问其芳名时,沈福存以“嫣然一笑,回首凝眸”的“媚眼”法则,唱曰“小字苏三,我叫郑丽春”。短短几分钟的表演,种种活色生香的眼法运用和水袖的加持,让沈福存的苏三呈现出与别家不同的生机。
沈福存非常注重观众的反应,他常说,好演员把观众比作平静的燃油,演员的艺术火花一点,就燃烧,艺术就有爆发力。他善于把握舞台分寸,避免“洒狗血”式表演;善于运用低音、轻声来传递人物的内心,甚至在他看来,说和唱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,这样的观念无疑受了川剧徒歌的启发。
沈福存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被四川观众称为“四川梅兰芳”,后又被称为“山城张君秋”,这是四川本土观众对沈福存京剧表演艺术的肯定。然而在笔者看来,地域性前缀的添加,从浅层看是因为沈福存表演符合了四川观众审美的体现;而从深层看,无论是“四川”,还是“山城”的定语,或许都对沈福存表演艺术有些狭窄化。
沈福存的表演艺术能将观与演的双向奔赴最大化,吾以为,其中奥秘恰在于机趣和分寸的把握。沈福存的青衣正工戏因为趣味而更具生动,因为生动而调动起观者多方面的感官。这种趣味性不是惯常人们理解的插科打诨,而是落脚到情绪、情感的人趣、雅趣,是由演员的情趣主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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